只有破碎的梦才是真的,那是一些细细的梦的粉末,已被一次次挫败磨砺得不能再细,仍闪光,却几乎无法被人察觉,那是剩下的最后的梦,生活对它已毫无办法,因为它已变得面目全非,无法辨认,我知它是不屈的,无法被摧毁的,坚强的。
那是人人都曾拥有的梦,对人生的爱情之梦,可惜,人们不再相信它了,它被人们遗忘了,那是最好的办法,我是说,人们学会了心肠硬。
我曾支离破碎,直至一塌糊涂,我理解那最柔软的生之梦,那种对人生的最大胆的感情——深刻的、锐利的、悄悄的、亲切的、深沉的,甚至不须说,一个眼神便可表明一切,那是我们的爱情,它的目标散乱不定,可落在一件物品、一个人、甚至整个宇宙上,对于我们的目标,我们会朝思夜想,我们幻想、猜想,我们要它,因为它是我们的人生之梦,叔本华曾议论过那梦的沉重,认为那是整个族群的冥想与叹息,几乎为个体所无法背负,我认为那是我们的文化偏好,(在我眼里,目标即偏好)——对于我们的梦,我们是那么留恋,那么难过,那么不舍得,无论能否得到,我们都会柔肠寸断——人生总是会被那梦想袭击的,因为我们不能不爱,我们的恨就是被挫败的爱,我们有时会做出噩梦,那是我们的沮丧与颓废。
我走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上,看到那些行人,那些形状各异的移动着的生命,那些曾经被希望与梦想燃烧过的身体,那些被各种有名的与无名的力量伤害过的生命,他们前面是喧闹的店铺,后面是拥挤的人群——我懂得,这所有的人们,都曾经是垮掉过的或是完全垮掉了的——正是在这一条街上,在某种特别的意识状态里,我看到过时间,全是忧伤的,我看到过树上的花朵,全是寂静的,我听到过音乐,全是空灵的,那些建筑,那些土地,那些形状,全像是可以随时融化的,而那些颜色,也全是流变的,我不熟悉那一切,那一切却能包容我,与我不分彼此,当时我是慈悲的,几乎失去自我,我记得那慈悲,像是宇宙的影子对宇宙的慈悲一样,我是说,在事后,我并不满意那种慈悲,它缺乏一种的正确的预见,它只是随着事物跑这都是些玄事儿,不说也罢——直至有一刻,我在事后辨认出一种我所直觉到的永恒——虚无的,相续相依的,奔腾着走向寂灭的——我想熟悉那感觉,我做不到,它一点也不亲切,令我感到恐惧——它让我懂得了我是生命,一直是,我忠于生命,多半那是狭隘,但在这一点上,我坚持这狭隘,不是因为恐惧或怜悯,而是一种人类性情-----非人的宇宙,我暂时不要它,尽管我知它从未抛弃过我或我们任何一人。
就我所知,人生也就是这样了,而且只能是这样了——我是文字,你是图画,文字还能讲些什么呢?我知道你能听懂一些,但我却不忍心向下说了——不许妒嫉,那是辛酸的,不许疯狂,那是痛苦的,不许燃烧,那是有代价的——然而如何叫春天的花朵不开放呢?人们至今也没有想出任何办法,只好随它去,我相信这就是短暂的力量,我们都是那短暂,在短暂中,我们饱含深情,我们聪明绝顶,我们敏锐如精灵,但仍是会终结的。
所有的等待都是假的,摇摆也是假的,迷惑是真的,所有的绝望都是假的,放弃也是假的,爱才是真的——我所在的酒吧,非常接近天主教堂,我相信,里面住有可能成为圣人的人,这些人类存在者,努力地走着另一条道路,通过修行,把那些属于人类的东西熄灭或转化,修行者是可敬的,我曾相信他们,我相信人性是可以升华的,只是我不确定那些人性向哪里升华——我曾相信邪恶是人性的,后来相信善良也是人性的,人性就是在这一点上令我着迷,它是对立的,而那对立又是那么精巧,有着几乎无法想象的结构,以至于即使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加在一起,也几乎无用最精巧的观念去描述它,事实上,人类试图解开那些深刻的对立的所有企图都失败了,尽管表面上有一些是成功的——如同用橡皮擦掉铅笔的痕迹,当我们试图擦掉我们的人性时,我们用什么来代替它?
怀念痛苦,怀念抑郁,怀念那些坚固而黑暗的人性,那是多么年轻的感受!我仍记得那些稚嫩任性的时刻,最清澈的情欲反复地冲刷身体,一次又一次,缠绵一如空气滑过丝稠,想念如海浪,推挤压迫胸口,叫人欲叫无声,却终使泪水夺眶而出——好啦,我要说那远不是最坏的——这是我在北京的怀念,也是我对年轻的问候,好吧,好吧,对我笑一笑吧,今夜,我将到海边去看看你,让那段时空属于我们,当海风吹过,薄雾散去,白色的海浪升起,我知道你会在我眼前漂浮,你是美人鱼变成的泡沫,在安徒生的故事里,没有什么比那泡沫更为美丽,不要伤心,那泡沫也是我过去的影子,一如泡沫抚摸泡沫,我用那影子安慰你,又如小孩为小孩擦去泪水,伸出的小手比天使之翼还要轻柔——顺从后的平静,它不是很美好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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